翻翻日历,今天已是小暑,又恰是7月7日。我们这种年纪的“过来人”只要一想到这个日子就会心头收紧,不是因为卢沟桥的枪声,而是因为黑七月里的那场高考。
我不知道1988年的7月7日我的同学芳丽是什么心情,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内心,“无所谓,谁怕谁”中,又分明带着焦虑和恐慌。7月7日的考场闷热无比,监考老师很照顾我,不停地把我的毛巾拿到大冰块上去浸凉了。这样的场景,一直留存在我的梦中,以至于这三十年来,我多少次在有关高考的恶梦中惊醒。
7月7日之前的所有记忆倒都是风清云淡。有一天晚自修退课时,芳丽神秘兮兮地叫住我,当时她就坐在我的前排。我问:“啥事啊?”芳丽轻声说:“我们去水杉林里讲好吗?我有个问题要考考你。”我忐忑不安地跟着她走,仰山楼前的那片水杉林即便是在七月天里也显得风清气爽,芳丽只问了我一道历史课上的习题——清代疆域的四至是什么?这难不倒我,我哇啦哇啦的报了一遍。她笑笑,便回寝室了。后来我总觉得芳丽是个小神经。
其实我跟芳丽是结过仇的,春晖高一报名的时候,我们都分在“小五班”,一群互不相识的新生围着大礼堂的乒乓球桌填政审表,我在家庭成份一栏填上了“小土地”,正巧芳丽看到了,牵着一个女生在那拼命地窃笑,我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大打击似的难过。唉,要是换成现在,说不定许多人都想填上“土豪”呢。
小暑总是会很热,幸好人生再无高考。芳丽在微信里叫了我好几遍:夏黑好吃了!夏黑好吃了!我一听“夏黑”这个名字就头大,又想到了黑七月。那年高考后,我们再也没有见着过面,我去了北京,她去了香港,这中间我收到过她寄来的一张圣诞卡,我之所以有点印象,是因为对那张维多利亚女王头像邮票的好奇。后来有人说她在深圳、上海哪哪哪的,还说什么进她的办公室要提前预约的.....反正我就知道这个昔日的“长婆”同学日子过得不错,之外便无有交集。
九年前的毕业20年同学聚会,她在人群中向我招手,斯斯文文的蛮像一位女老板,我们没有聊上什么话就散场了,再后来,就剩下一堆葡萄的絮叨了。这是在今年4月中旬的某天,她突然向我发个了邀请:我家现在有葡萄园了,啥时候你来看看。我问园子在哪,她说是在施家堰。
施家堰这个地方我还是有点熟悉的,在百崧老塘路的边上。凡地名中带有堰字的,定是跟旧时设过堰坝有关,施家堰便是这样,它与曹娥江毗邻,往东通往原先的南湖乡,往北可接崧厦,芳丽的老家应该就在那个方向,而由施家堰往南是如今已经全片拆倒的前江,这样讲起来的话,以目前城市发展的格局看,施家堰正处在城北新区的边缘上,那么芳丽的葡萄园也应该算是离城区最近的一片水果基地了。
人间四月天,正是百花竞艳的时候,葡萄园里只有这么一丢丢的葡萄幼果,比米粒还小。虽说上虞也是葡萄之乡,但对于葡萄的回味,我只停留在儿时的夏夜里。我家院子里种过两株葡萄,那时候的葡萄也没有什么花花哨哨的名字,我就记得叫“长串”,串很长,但坐果率不高的,稀稀拉拉地着长着些小球,眼看着它们一点点地长大,但没有大人的允许不能随便去摘。夏天在院子里乘风凉,奶奶一高兴便说:今天我们剪几串吃吃吧。于是兄弟俩从竹塌上雀跃而起,葡萄吃到嘴里那个美啊......
施家堰的这个葡萄园面积有八十多亩,据说种植的年头也有五六年了,其样式也与本地的葡萄园没有大的区别。打响“四季鲜果”品牌的上虞,最早唱戏的水果其实不是杨梅,而是葡萄。虞北的盖北乡和虞南的龙浦乡都有大面积的葡萄种植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本地每年都会将葡萄节搞得非常盛大,政府还有“葡萄搭台,经济唱戏”一说。我到过不少葡萄园,到施家堰一瞧,感觉也是大同小异。
我问芳丽:“你懂葡萄种植吗,为什么跟水果沾上了边?”然后问她这些大棚里的分别是什么品种。芳丽同学一脸雾水地望着满架的绿藤:“我哪里知道呀,本来我们也不是做这个的,听他们说这片葡萄今年长势还挺好的,到夏天时葡萄会丰收,但不知道怎么去销售。”我接着问:“这个葡萄园有故事吗?或者说这个村庄有什么故事吗?”芳丽还是摇摇头。我哈哈一笑:“那我只能是讲你的故事了。”可是我马上就刹住了玩笑话,因为我压根儿不清楚芳丽高中毕业后有过哪些故事。
单单是针对于葡萄这只农产品,其实我真的没有多大的拍摄和码字欲望。包括葡萄园的建园、选种、施肥、温控、整形修剪及病虫害防治,芳丽是一概不知。在这类大众化的种植园里,我看到的都是司空见惯的管理手段,但真要说出道道来,芳丽也许还没有我知道的多呢。我的这位老同学,信心满满又百无一知,当年她考我,如今我考他,谁也不是一个明白人,半斤对八量。真犯愁啊!
在之后有微信中,我们甚至有过激烈的争论,我说我不是看不上你的这个葡萄园,你们能不能把有机果业的概念用响亮的声音喊出来啊?芳丽显然是回头也请教过人,对葡萄种植心中有了一些数,她口气稍硬地批驳我的纯理想主义农业观:“搞种植不用一点农药和化肥,你让农民靠什么保证有好收成?再说现在葡萄上用药是不多的,都是一些基本的病虫害防治,跟其他蔬菜水果比起来,属于一般水平。就杀菌剂来说,会打一些,但毒性很低,更主要是挥发性强,过几天就挥发得差不多了。农民又不是瞎子,能看到虫子不管吗?”
芳丽说的是道理的,在这类生态农业的问题上,我作为一个非从业者,想得太浅了,作为一个消费者,又想得太多了。所以我们约定过些时间再去看看他们的葡萄园,看看那些挂在绿滕上的葡萄小果会长成什么样子。
差不多过去两个月的时间吧,我主动地在微信里问芳丽:“是不是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啊?”芳丽回答:“你自己来看看吧,带你儿子一起过来玩!”结果,我没能带上儿子,她却把他儿子泽宇带来了。这小子长得阳光,长得结实,他欢快地在葡萄长廊下一路奔来,把跟在他后面的小黄狗累得直喘粗气。
泽宇说这个园子里养的狗不用怕,它们都听他的话。这条金毛狮王乖巧地逗着小主人的开心,泽宇告诉我一个秘密:这狗爱吃葡萄的,一吃葡萄它就粘人。
葡萄园仿佛是小家伙的乐园,他带着我四处转悠,园中除了葡萄还有猕猴桃,还养了好些小动物,水池中游来游去的鱼引得他拿起抄网就去抓。我对芳丽说:“这简直成了他的儿童公园了。”芳丽眯眯地笑着:“这本来就是一个可以供人休闲和放松的地方嘛,不光是葡萄啦,一年四季都有乐趣才好嘛。”
六月的天气还算凉爽,但大棚里的温度已经有点高了。葡萄们也不是我第一次来时的模样了,它们都长成饱满的串型了,翠生生的葡萄青果一层层地压在我的头顶,很有气势,还非常诱人。
芳丽现在也做到了心中有数,她一个棚一个棚地带我参观。这是个甬优一号,从藤稔葡萄芽变而来的品种,成熟比巨峰葡萄略早点,成熟时也是紫黑色的,含糖量适中,酸度低,口味也好。
这个是北方的杂交品种碎金香,成熟后果粒略大于巨玫瑰,呈金黄色,含糖量高,是一种超甜的葡萄。名字也真敢起的,“细枝青玉润,繁蕊碎金香”——这可是古人用来咏菊的诗句啊。
这片园区里种的就是“臭名昭著”的夏黑,每次提它我就想到黑色七月。这名字起的又太直接了,夏天就变黑?夏黑是一种典型的早熟品种,它是由巨峰葡萄和无核葡萄杂交出来的,所以没有核,香味浓郁,肉质细脆,硬度适中,国内的很多葡萄园里都有夏黑的影子,很能说明它的受欢迎程度。
南方有些地区,夏黑在三四月份就可以成熟,而我在六月的施家堰看到的是正在转色中的夏黑。芳丽说,葡萄转色过程其实就是一个积温积光及糖类合成的过程,转色期中的葡萄含糖量在快速升高,含酸量下降,同时葡萄中单宁和芳香类物质开始升高。见我不解,芳丽认真地解释:“就是大舌头的涩味少起来了,水果的香味多起来了!”
“两月不见,真当刮目相看!专家啊。” 芳丽在观察那一串串夏黑,我却在心中惊呼起来。
在葡萄架下最开心的当然还是泽宇,小伙子东摸一下,西捏一下,完全是一种纵情的享乐。早年间我看那部《云中漫步》的电影,银幕上那如仙境一般的葡萄园曾不停地撩动我的内心,我是屏住呼吸看完电影的。当时就在想,小时候家里只种两株葡萄真是太少了,要是我自已拥有一个如此这般的葡萄园该有多好!......
泽宇非说这串夏黑已经可以摘了吃了......
摘下一颗来,小心地剥去了皮,乖巧往她妈妈嘴里送。“葡萄甜了吗?”我笑着问。“是甜了,是甜了。”芳丽的话应该是由衷的,儿子的一番好心意,葡萄不甜也甜啊。
管园子的老师傅从葡萄长廊下走来看热闹,他对这里的葡萄成熟了然于心。师傅十分肯定告诉我:再等等吧,等个二十来天,六月底的样子,夏黑就可以上市了。
葡萄长廊是园中的主路,也是景观道,这里的葡萄长得怎么样,是给游客的第一印象。所以那几日,园里请来了几位经验非常丰富的师傅在干活。
这些师傅是专门从盖北请来的,他们有多年的从业经验。我见他们在不停地掐去一些青果,便不解的问:“葡萄不是讲究坐果率吗,怎么还要一颗颗地摘了?” 师傅告诉我这叫疏果,疏果对于葡萄的成长有着重要的作用,它是决定葡萄穗形是否美观,颗粒大小,着色度好坏的关键。疏果需要进行多次,从坐果后就开始了,现在已是葡萄成长的中后期了,主要是把长势不好的、有斑痕的摘除,留下最好的。原来种葡萄有这么多的讲究!每串看上去形态优美、颗粒饱满的葡萄都是师傅们辛苦看管和养护出来的。
泽宇还是意犹未尽地在葡萄架下自由徜徉着,一会儿仰望,一会儿蹦跳。
芳丽乐呵呵望着独自玩乐中的儿子,对我说:我们再约一次吧,你看他一个人玩多没意思,等到夏黑成熟的时候,带着你的儿子再来。我豪不犹豫地回应:好!
七月七日,小暑,我又来到施家堰,来到芳丽他们的葡萄园,不但带着儿子,而且还带上了孩子妈,这下子葡萄架下热闹多了。六月中后期以来,我这个“J书记”都在为二都杨梅忙碌,可心里却是一直记得这个葡萄之约的。
我内心里非常惦记这些将要全盛的葡萄,有些人问我,杨梅写过了写什么?我说,葡萄啊!民间有种说法,小暑节气宜吃葡萄等味甘甜性平的水果养生。小暑前后,一般江南也出走梅天,仿佛真正步入了夏季,气温一开始升高,人就感觉到很炎热和困倦,此时恰好是葡萄的上市期,中药认为葡萄有和胃生津的作用,吃点葡萄可以补肝肾、益气血、生津液。所以今天我们不仅仅是来拍摄的,也是来偿鲜的。
“你没有见过我,我没有见过你,年轻的朋友一见面啊,情投意又合!” 哈哈,正如歌里唱的那样,两个小孩子一下子就熟悉了,泽宇很有做哥哥的范儿,领着弟弟大步流量地巡视葡萄园去了。
两个个子都有点高的女人,跟在孩子们的后面走,需要猫着腰低着头,稍不留意,脑袋就会碰上一球球硕大的葡萄,对!已经不是一串串,已经是一个球一个球那样饱满了。
葡萄是古老的水果,“羌管吹杨柳,燕姬酌葡萄”,它的原产地正是在西域,那里的光照条件似乎更适合葡萄的糖分形成,不过现在的葡萄培育技术高了,我们这个地方产的葡萄有着各式各样的品相和口感。——芳丽似乎对自己的葡萄很有信心。
除了孩子,有新鲜劲的当然还有她,葡萄架下到处都是新奇的视角。
左看看,右瞧瞧,比比哪串长得更大,长得更美!
再跟葡萄美女来个同框。
孩子们从这头走到那头,聊着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有趣话题。
还是吃吧!来了葡萄园一定得美美地吃个够。见此情景我又记起了儿时老家院子里的那两株葡萄树,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伐了,如果它们至今还在的话,还能结下葡萄吗?再者,如今市场上的葡萄那么丰富了,就算是它们结了果,我还会那样心心念念地去期待吗?这些,都成了问号。
我们在葡萄园的休闲茶室里坐着聊天,聊着一些从前和现在的事。两个孩子在空调的凉气中惬意地自顾自玩。快三十年了,生活的质量提高了许多,生活的内容也丰富了许多,“有什么吃的有什么玩的”——不再是我们脑子里要去思考的事了。怎么才能吃得健康,玩得有意义,才是我们时常在自己跟自己计较的。都说是“从前慢”,现在啥都不缺了,缺的就是这种慢悠悠的生活态度。
芳丽转过头来看我一眼,就像当年教室里坐前排的她,突然转头要跟我讲一句空话似的表情,该不会是要问人生疆域的“四至”了吧?这个我真回答不了。我们可以说出自己走过的地方最北到哪里,最南到哪里,最西到哪里,最东到哪里,却永远不知道人生的下一步会去哪里,去做什么。就像芳丽,做服装、搞公司,谋生的手段多种各样,谁能料到她突然又整出个葡萄来。但既然做了,就去做好它,为了自己,为了孩子,为了家。不光是芳丽,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想。葡萄甜美,我们的生活也应该是甜的。
“走好每一步,天道酬勤。”这是芳丽最近跟我讲的一句话,也是在她所有话中我记得最牢的一句。
敬修灯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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