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年初定下“24个节气写24个村庄”的计划,就相当于给自己挖了24个坑。填充每一个坑,我都用了心。我粗略地算过一笔账,如果这一系列的人文记录做得认真的话,那这一年中,我就将把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光奉献给季节,奉献给村庄。
立秋节气将至时,我来主山。阿江在微信里对我说:“主山欢迎J书记的驾临!立秋可是个大节气啊,我到时候叫上几个同学来主山湖边一起喝酒。”我回应道:阿江,这个就免了吧,我喜欢安静地拍摄,安静地听故事.....
独自前往,虽然有导航,还是走上了一条冷僻的路,从章镇开始就走错。那是一条村人已经不常走的路,开过田野,不见人影,翻上山梁,不见人影,最后到了主山湖的边缘,还是见不到人与车。阿江在电话里吼:“你说拐拐拐的,你到底是从哪边过来的啊?!你开位置共享!” 打开了共享,却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跳出来。我依然不慌不忙地在空寂的湖山间缓缓而行,心中怀疑阿江家真是一处隔世的桃源。
后来见着了面,他才笑着说:“山里的信号太差,没想到连位置也共享不了。”我们说说笑笑地在大太阳底下走,走到湖边的一处小高地上。这块地种着一些蔬菜和果木,没有什么特别的。阿江却认真地说:“这里之前是主山小学,学校很小,几间屋子而已,我就是在这里读完小学的。除我之外,还有咱们在北京的裘同学.....”噢,原来这块小山地就是我两位春晖同学的故学之园啊!隔壁班的金学江同学,在炽热的阳光下说着当时的情景,这份记忆已有四十来年了。
主山村原有上主山、下主山、贾家三个自然村,2004年村镇合并,将原来的朱光村和主山村整合在一起,统称章镇朱光村。记得我第一次问起阿江老家是哪里时,他就直接告诉我“章镇主山”,可见主山两个字铬在他心底的深度。主山村和虞南的大部分村庄无啥区别,似乎也没出过什么响当当的人物。村名“主山”来源于村后的老鹰山,这一带冈峦环列,以此山为居中,所以老鹰山又叫主山。
但主山还不是亮点,亮点在于主山湖。主山湖风景宜人,水域辽阔,鱼肥虾美,故而在上虞有一定的知名度。五十年代的中国掀起过一次兴修水库潮,主水湖正是在那个时候改筑为主山水库的。主水湖还是一个著名的“钓点”,宁绍一带的很多钓鱼爱好者知道主山湖的存在。
立秋节气,台风一场也没有来过,主山的天际上白云成团。阿江说:看看这云,多浓。蓝天下的村庄应该就是阿江记忆中常常涌出的画面,自打十几岁时离开这里,到数十公里外的白马湖畔读高中,再到88年去武汉上大学,毕业后去上海打造自己的事业和家业,这一切已有三十多年光阴,时间过得匆匆,可这份乡情却总是如白云一般悠然。
主山村的夏荷又开出了新的一轮,相对于那些公园培育的重瓣荷花,我更喜欢这样单瓣的,它们朴素而原生,清雅而高洁。我举着相机照,阿江也举着手机照,他说他以前回村的时候,也拍过这些荷花的。
大热天里,村子的周边见不到什么进出的人,这本来就是一个小村庄,常住的年轻人更少。一位女村民全副武装地骑着电驴子在烈日下经过,看到我俩便好奇地停了下来,追着我们问是从哪里来的客人,是哪个单位派来的。阿江说:你认识我吗?大姐摇摇头,阿江哈哈地笑:“我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啊,叫金学江。”村人惊讶地叫了起来:“你你,你就是阿江啊!”我站在一旁也乐,这真可谓“少小离家老大归,村姐笑问何处来”,画面感超强。
阿江想陪我到主山湖的湖心拍风景,他轻车熟湖地领我去了湖心堤,没想到近湖口处的堤塘已经被挖断了,像是故意不让人进出。阿江略有些遗憾说:以前村人到对岸的田地里干活,还需要摇船过去,后为修了堤就可以直接走过去了,前些年湖中出过事,可能是为了安全吧,就把入口断开了。
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在主山湖边站着看看风景,湖中放着一些抓鱼虾的地笼,“现在这里不养鱼了,但可以钓鱼,之前的价格也很便宜,20元可以钓一天,岸上的人家还有简单饭食供应给钓者。”阿江边说边光脚踩着软泥下水,“我小时候夏天经常在这湖里游泳的。”阿江的童年忆趣,让我突然也有了一种走入湖中畅游一把的冲动。
“田间陌上绿争肥,酷暑独开傲紫薇”,高温天里,芝麻在主山湖边一片片在开花结籽,芝麻花没有美人娇含羞的脸庞,更没有玫瑰花吐蕊的芳香,但它们却与这野山野湖相映成趣,成为暑季农作物的精彩代言者。
我对阿江说,我们去村中找找老屋吧。阿江说老的房子已经不多了,哪怕留下来的也是凌乱不堪的。
确实,主山村仅有的几幢老屋大多被主人作了堆放杂物之用。阿江领我来的这幢房子,旧式花窗花门还在,外廊柱早已改为砖砌,支撑其上的是一座形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晒台,显然这些都是后来翻建过的。
这幢老屋倒是有些原汁原味,庭院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,一看就知道还有人住。
果然屋里有一位大爷赤着膊,摇着扇,坐在一把简易的躺椅上休息。非常简单的家俱,非常朴实的目光。阿江礼貌地打着招呼:“大伯,您休息啊,我们来看看老房子。”老人家友善却带着几丝散淡地回应道:“这些老东西还有什么好看的,你们从哪来呀?”阿江报出自己父亲的名号,老人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,他直盯着阿江的脸说:“像的像的!像你爹的。”
阿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,他低头去接一个电话,用娴熟的上海话跟电话那头的人聊起事来。在这个村庄里,已经没有多少人能一下了认出他了,这种身处乡中却不为乡人所识的小尴尬,我也有过,谈不上难受,但遇上了,心头便会起一阵微微的涟漪。
我们两个快30年没见过面的老同学,不怕热不怕晒地在村中边走边看边聊。遇到一口蛮大的水井,阿江一下子就停下脚步,他说这就是老物,很有年头了。井水清澈,倒映着凌乱的电力线,这让我想到了阿江同学现在的职业,他在上海建立的那家科技公司,虽然只属于精英型的小微企业,但其研制的微量分析与检测设备已经拥有多项发明专利,广泛地应用于高压、特高变电站,他领导的企业与电力行业有着紧密的发系,并在此特种领域扮演着行业的领军者角色。其实,阿江做的这些我都不太懂,他是标准的工科男,我们曾经在微信中聊到过有关职业的话题,我说很多人是做一行怨一行,阿江马上扔过来一句:我很喜欢自己的职业,它让我有充实感和成就感。
阿江的梦起于何时,我不知道,但阿江的精彩人生正是始于此处!从村子中的一条小路往上走,走到没有路了,阿江的家也就到了。
这几间被竹林环抱的老屋,最早造的联着后来建的,岌岌可危的挨着老气横秋的,院子里堆满了杂物。我问:“你从上海回来时,就是住在这里吗?”我们的金总憨厚地笑道:“是啊,我父母住在这里,我当然要住在这里。”
阿江家的老宅老了,阿江也说不清它到底建于哪一年,只知道是他爷爷奶奶手里造的。当时年成尚可,家有余粮,卖掉了一点田,造了三间大屋,可惜后来台风中倒了一间,到了60年代时,阿江的父亲和大伯各分得东西厢一间,80年代时人口增加住不下人了,又在边上设法扩展造了新楼,还造起两间黄泥房养猪、养鸡、圈羊,各个时代的房子合在一起,经历风风雨雨,忠实地保障着全家人的生存所需。
阿江的故事讲得动情,家中的小土狗却因见了我这个生人而不停地高声吠叫,阿江的母亲一边干活,一边喝止。
阿江娘在黄泥屋旁的水龙头前洗洗涮涮,准备着今日的中饭。我对黄泥小屋很有兴致,一定要进去瞧瞧。阿江说:里面没啥,除了几只鸡。
好熟悉的场景,稻草堆上有两只母鸡正安静俯着身子下蛋呢。小时候,我们家老宅里也有一间稻草间,区别只在于那是一间砖瓦房。稻草柔软,鸡喜欢在那里下蛋,它们上草堆时,我就一直等着看,它们也是这样老老实实地趴着,直到“咯咯大”的叫着起身,我便立刻冲上草堆去捡那只温热的鸡蛋。
黄泥房外有几口旧缸,对于它们,阿江也有很多深深浅浅的回忆。这家人都爱喝酒,那个时候家里除了这些小缸,还有两口更大的,号称“七石缸”,解放前七石缸里装的不是水,而是他爷爷喝的酒!酒是自酿的,每年冬至以后用当年的新糯米做酒。70年代后没了余粮,哪还会去做酒,大缸一口用来腌菜,一口用来洗澡,再后来,它们就像这些小缸一样被彻底地闲置在露天,破了角,漏了底,再无用处。阿江是这样理解"七石缸"的消亡的——“它们都慢慢的归土了”。
露天还摆放着一部木结构的水车,这是那个年代里必需的农具,如今也早已失去了用途,但若摆在景区或者博物馆里,也算得上是一件很好的展品了。时光总是在打造着宝物,只凭你眼中是不是有它。
老屋里的风车也是,上面还写着制造的年份,不算太古老十八代,是1983年。我记起来了,这个时候阿江还没有到春晖来上高中,他是1985年初秋才去白马湖的。阿江说,为了供他读春晖这所好学校,父母是竭尽了全力!
坐在堂屋中的这位老人就是阿江的父亲,因18年前的一场恶病切除了大半个胃,所以尚不满70的他看起来有几分虚弱。老人也不太善于言谈,用阿江的话来形容就是“老实巴交的农民,不识字,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,却非常要强,是种田的好把式”。那一年,读书用功的儿子考上了春晖中学,是家中的大喜事,可是问题马上来了,除了学费还需要一点生活费啊,当时身强力壮的阿江爹娘就想尽各种办法,他俩半夜出发去十几里外的山上砍柴,下了山再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卖,一辆独轮车上要装三百来斤,湿柴才一分钱一斤,但好歹也能换点小钱,卖了柴不舍得在镇上吃个几分钱的点心。阿江娘对阿江说,你爹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胃病的。
阿江在春晖读了三年书,父亲就去学校送了三年的粮和菜。基本上每次就是两袋子米和一大袋霉干菜,下了汽车,再从百官到学校一路挑行。阿江感慨: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苦啊,早餐下决心去买半块豆腐吃,也许还是计划了一星期才给自己的一个奖励......
1988年夏初,阿江参加完高考回家,途中他突然感觉父亲已经有些时间没来春晖了。走到家门口就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,原来父亲已经病了有一段时间了,为了不影响儿子的高考,父母竟瞒了他好几个月。“那天,我在老爸床边嚎啕大哭!”——阿江站在自家老屋的阳台上如是说。
从破旧的二楼向下望去,一辆挖掘机停在老屋旁。阿江有些兴奋地告诉我:“明天,就在明天,我们家这几间老屋就要被拆除了,吉时已定!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,我们将会在原屋基地上造起四间三层的新楼房。” 我问阿江会不会有些留恋?阿江貌似心中很坦然:“老屋老了,已经不合时宜了,总归会遗去的,拆了它建新的,这才符合大家的心愿。”
几坛绍兴老酒已经打开了泥封,看起来是准备明天给拆屋的工人们喝的。醇香而浓烈的液体,将在那一场尘土飞扬之后,注入一只只热血沸腾的酒碗。
这么想来,阿江兄弟这次回乡真是有些壮怀激烈啊!他说平常每年能回来个三四趟,这次是专为拆屋建屋的事情而来,村里人也很支持他家的建房,落户上海的他,是这个小村庄里走出最远的人,所以村人对阿江说了一句挺暖心的话:建了新房,你才会常回来!但据我判断,不论是住老宅还是住新房,阿江对这片家乡山水的情感是不会变的,这不,他又要带我去老鹰山上看看自家的杨梅树。
我们顶着骄阳在山林中找到那几株杨梅树时,已是汗流夹背。树已经长得很大,阿江不认得这些杨梅的品种,但他说这是父亲为我们儿女种下的果树,又长在主山湖边上,所以这些杨梅是带有灵气的。
我和阿江同学在炎炎烈日之下的主山湖边话别,虽时近立秋,风还是夏天的,云也还是夏天的,那么水呢?阿江挥一把汗,向着熟悉的湖水侧目望去。
湖中央有两只䴙䴘(俗称水葫芦鸟)正在悠哉地戏水,水鸟们划开一道道优美的弧线,给我俩的这次三十年重逢送来阵阵微凉。
再见主山村。这里的村委会是崭新的。
再见主山湖。这里的山水情却是古老的。
第二日,阿江在朋友圈里晒出视频,挖掘机的强力臂膀只轻轻一挥,他家老宅的一堵山墙便轰然倒塌,灰灭从来就是顷刻间的事。
我记起了阿江说过的话,拆屋建屋是“大家的共同心愿”。但是我很明白,阿江自己的心愿肯定就是为了报恩爹娘。
我们的节气 我们的村庄
第一篇、雨水沈湾 第二篇、惊蛰渔渡
第三篇、春分金冠 第四篇、清明桐岭
敬修灯火
行走,用图文记录岁月 思考,用情怀守望文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