蛇
秋子红
洗漱之后,我们就急急爬上床。我阖上沉重酸困的眼皮,打算美美睡一觉。桑妮娅像我一样累坏了,头一挨枕头,我就听见她男人似的打鼾声。我躺在桑妮娅身边,很快就沉入了梦乡。
我们太累了!整整三四个月了——不!已整整大半年了,我们像两头被施了魔法的毛驴,跑啊跑,四蹄不停地跑——不!毛驴是跑,我们是搬家,搬家,不停搬家!从市中心的左岸新城到城南的河滨御苑,从城西的阳光公寓到郊区的稻香新村,最后再到郊外这个荒僻村庄的出租屋,搬家,搬家,搬家!不仅仅是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,它更像是我们的命运!
事情还得从我和桑妮娅新婚之后的第三天早晨说起。
那天早晨,在经过夜晚一次次暴风雨似的鱼水之欢后,我们像两只被欲望的狂风巨浪拍打得快要散架的小舢板,搁浅在市中心城市白领们所住的左岸新城,我们新筑的爱巢中。我们醒来时,太阳已懒洋洋挂在窗外广场的塔尖上,桑妮娅洗漱之后,我还躺在被窝,佯着眼回味着我们昨夜的疯狂和甜蜜。
桑妮娅坐在梳妆台前,涂完口红,用眉笔在画着她一双迷人大眼之上,两道又细又长的眉毛时,眼睛向着梳妆台菱形镜上方,无意间瞟了一眼。
就是从那一刻起,灾难自此发生了——一条足足有拇指粗浑身布满黄绿色花纹的蛇,从菱形镜上方的镂空雕饰间探出头,正用它一对滑溜溜的小眼睛,一动不动盯着她!
当时,就像正在播放着的影视剧被人按了暂停键,桑妮娅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,同样一动不动盯着它!大约足足有一分钟后,桑妮娅尖叫了一声,丢下眉笔向我跑了过来。
“蛇!蛇!”桑妮娅扑在我身上,脸色苍白地指着远处的梳妆台说。
“在哪?在哪?”我顺着桑妮娅手指的方向望过去,一缕阳光落在屋脚的梳妆台上,除过凌乱的眉笔、口红盒、香水瓶,什么也没有。
“谁不准它溜到了别处!”
从那天早晨开始,我们抬过梳妆台,搬起床垫,仔仔细细翻过房间的衣柜、床头柜,我们甚至将左岸新城我们婚房的厨房、卫生间翻了个个儿,但始终连蛇的影子都没有找到。
那天夜晚,深夜十二点后,我关了灯,打算再次开启我们新婚蜜月里在欲望的惊涛骇浪间的浪漫旅程。我刚搂着桑妮娅温热的身体,桑妮娅像被蜂蛰了一样,浑身颤栗着尖叫起来:“蛇!蛇!”
我拉亮了灯。我们大睁着眼一直到天亮。我们对夫妻间的床笫之事了无兴味。一个月后,我们搬到城南的河滨御苑。
桑妮娅开始失眠,噩梦连连。深夜刚一阖上眼,她就会从噩梦中“蛇”“蛇”“蛇”惊声尖叫着醒过来,四肢颤栗,浑身汗淋淋的。噩梦真的会传染,不仅仅是桑妮娅,连我也开始梦见蛇,不是一条,而是无数条,它们吊在天花板枝形水晶灯上,睁着滑溜溜的小眼睛,旁若无人吐着蛇信子;它们在房间里肆意交欢,我听见它们身体纠缠在一起,酣畅淋漓无耻下流的声音;它们在房间里四处游弋,从客厅爬到餐厅,再从餐厅爬到卧室,甚至爬上了床,从我们的嘴巴、鼻孔、眼睛里出出进进……我和桑妮娅心惊胆战,在外面劳碌一天之后,回到家,我们躺在床上,清炯炯大睁着眼睛从天黑一直睁到天亮。
后来,我们辞了工作,从城南的河滨御苑搬到城西的阳光公寓,后来再搬到郊区的稻香新村。但噩梦依旧跟随者我们,那些该死的蛇,就像阳光下我们身体的阴影,死死纠缠着我们。
直到今天,我们搬到郊外这个荒僻村庄的出租屋。这里远离城市,一座带卫生间、厨房的水泥屋,孤零零矗立在荒原上。房间内,除过一扇门,半墙上用钢筋严严封住的关得严严实实的小窗户,房子正中的一张床,可以称得上是家徒四壁。事实是,大半年的失业和搬家,我们早已一穷二白,身无分文。
一进屋,我们关上门,我和桑妮娅就将自己仍在床板上,打算美美睡一觉。我们太累了,不要说是蛇,就是魔鬼就是刀山火海天崩地裂也休想将我们唤醒。这可能是我大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,我梦见大海,星辰,城市的街道和广场,我甚至梦见了我和桑妮娅千里之外远在故乡小镇上的双亲,但我没有梦见蛇!
我和桑妮娅手挽手漫步在城市外面的护城河边,我们穿行在山野深处,我紧搂着桑妮娅温热美好的身体,躺在芬芳四溢缀满野花的青草地上,我像新婚之前一样,附在桑妮娅耳畔,深情地喃喃说:“新的一天,自此开始!”
就这时,我听见桑妮娅含着泪腔,战战兢兢说:“罗尔,罗尔,蛇,蛇!”
我一下从梦中醒过来,没头没脑问:“在哪里?”
桑妮娅缩在我怀里,小声说:“你听——”
我屏住呼吸,侧耳细听。屋外,风从远处刮过来,我能听见,远处的白杨树树叶发出哗哗哗的声音,屋外的草丛中,传来蟋蟀唧唧唧的叫声。突然,我听见了,一种爬行动物蠕动时所发出的“沙沙沙”的响动声!
“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”
“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”
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大,像是在屋外,又像是在房间内,最终“沙沙”声在我耳边轰响成一片。
我惊恐地睁大眼睛,望着墙上的窗户一动不动。
窗外,褐蓝色的天空好像已渐渐变亮。
【作者简介】秋子红,原名宋睿,陕西岐山人,近年来小说曾在《百花园》《延河》《黄河文学》《鹿鸣》《奔流》等文学期刊发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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