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的人好像没有空调就不能过日子,一年到头室温24度,冬天越穿越少,夏天越盖越多。
对于这种行为,我一向是嗤之以鼻的。
一则,浪费能源,多排二氧化碳;二则,人天生有汗腺、毛孔,是干嘛用的?都晓得“流水不腐、户枢不蠹”的道理,人体器官也是,不经常用用,就容易生毛病、出问题。
那从前没空调的日子,我们是怎么度过漫长夏天的呢?回忆起来,给我印象比较深的,是以下三样必不可少的宝贝,简称消夏三宝。
第一是盐汽水。
民以食为天,故而吃喝要排第一位。盐汽水这东西,味道很奇怪,你说它好喝吧,甜不甜,咸不咸,远不如桔子水、酸梅汤那般甜蜜可口,你说它难喝吧,一旦喝了就很容易上瘾,越喝越想喝,停不下来。
我第一次喝盐汽水是在小学校园。为了让我们防暑降温,那个平时一直提供开水的茶桶,被考虑周到的校领导和老师们换上了盐汽水。可是我不知道啊,还当是开水,按老习惯去打水。乍喝之下,大惊失色,一口吐了出来,啊,呸呸呸,这什么怪味,难道是天太热了,活生生把开水捂馊了?
后来慢慢喝多了,也就习惯了,除了在学校喝,爸妈的厂里有时也会供应盐汽水,让职工们装在保温瓶里,带回家享用。这咸咸甜甜的盐汽水啊,多么独特,而现在的饮料,虽然花式繁多,什么冰糖雪梨、蜂蜜柚子,却只是一味的甜,再没有像盐汽水那般五味杂成,可待细细咂摸。
第二是打地铺。
上海话叫困地板。三十年前的上海人家没什么讲究装修,地板都是水门汀,有钱的铺长木条,很少有回家脱鞋的习惯。只有到了夏天,家家户户来个大扫除,大人每天拖一遍地板,小孩子赤脚跑来跑去,大家在地上铺席子午睡,甚至晚上也睡地板。
相比床上的闷热,困地板要凉快多了。不过缺点也很明显,地板邦邦硬,一觉到天亮,硌得浑身骨头疼,但那时人小也不觉得,反正小孩子皮实嘛,一天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。
我们在地板上放小凳子,拼起来当矮桌,吃饭、看书、做功课,也下棋、玩游戏;我们把电视机搬到地板上,大家席地而坐,歪靠着垒起来的枕头看节目。
在地板上,我们看过美国世界杯,看巴西意大利决赛大战,罗伯特·巴乔一脚踢飞点球;在地板上,我们看过香港回归,看零点钟声敲响,米字旗缓缓下降,五星红旗冉冉升起。当然,看得最多的还是常放不衰的暑期经典剧——《西游记》《红楼梦》。
第三个宝就是乘风凉了。
关于乘风凉,清人是这样描述的:“纳凉,谓之乘风凉。或泊舟胥门万年桥洞,或舣棹虎阜十字洋边,或分集琳宫、梵宇、水窗、冰榭,随意留连。”
居然有如此风雅,令人想起大观园中,贾母命人隔了水吹笛唱曲,赏月玩音。
我小时候的乘风凉,风雅已过,主要是风俗。
据说考究的乘风凉要事先做准备,拎出几铅桶自来水把马路、弄堂冲洗一番,使局部范围降温。
前人浇水,后人乘凉。乘风凉的先头部队常常是乘天还未暗就出动了,几家人搬出桌椅在路边吃夜饭,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,顺带交流厨艺,比如萝卜干炒毛豆子的诀窍是萝卜干少毛豆多,而且萧山出产的更灵光。
我对此气氛很是羡慕,一直想要加入马路吃夜饭大军,但我家大人不许,他们认为没腔调。我们家的规矩是,乘风凉可以,吃饭要像样。
渐渐地,天色暗了,人愈发多,小板凳、长条凳、骨牌凳、圆台面、竹榻、帆布床甚至红木太师椅都扛出来了。男人喝酒,女人聊天,小孩子在其中穿插着玩。我吃过别人家的宵夜老酒,也和认识不认识、比我大比我小的毛孩子打闹过。
到了8点半以后,小孩子先被大人叫回去:“早点困觉!”其他人再待一会儿也就散了。那时,上海人家还是比较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”的,没太多夜生活,基本晚10点以后马路上就见不到多少人了。
不知何时,乘风凉的习俗淡了散了,好像就是从我进入青春期开始。我长大了,乘风凉的人老了。
时代如火车头,轰隆隆地前进,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被裹挟着飞速改变。住房条件大大改善的上海人不再需要到室外去乘风凉了。
我们窝在百多平方米的屋子里,吹空调、看电视、躺席梦思、吃冰淇淋,充分享受物质带来的便利,喜悦的同时,又不免惆怅。乘风凉带给我们的与其说是“凉”,不如说是那一股浓浓的人情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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